豫西有条老路,往灵宝去,车过陕州,窗外先闪出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:观音堂。
司机老赵踩一脚刹车,扭头笑:“捎两斤?慈禧都点过头的。”我点头,他便熟门熟路拐进镇子。
镇口一棵老槐树,树干裂成三瓣仍活着,像掰开的馒头,缝里溢出甜腥的树汁。树底下摆一溜矮桌,桌上一盘盘牛肉,红得发暗,像被岁月熬透的晚霞。
卖肉的是段家老二,小名“段勺儿”,因他自小拿得动勺便上灶。段勺儿穿一件月白褂子,袖口油亮,却洗得极净。他切肉不用刀,用一柄薄铲,沿肉纹轻轻一划,“沙——”一声,肉片翻倒,薄可透光,却抖而不散。
我伸手捏一片,先觉凉,继而酱香扑脸,像有人把二十八味草药捣碎,塞进我鼻腔。入口咸鲜,微带松木烟味,嚼两下,肉里竟渗出丝丝甜,像豫西坡上的野蜂蜜,悄悄在舌尖化开。
“讲究?”段勺儿咧嘴,“先腌后煮,再烟熏,火是苹果木,烟得绕肉三匝,少一匝都不签字。”他说话像报菜谱,又像说书,尾音一拖,满街都静。
我问他一天卖多少,他伸三根指头:“三百斤,多一斤不煮,老汤累了。”老汤是口黑釉缸,据说明清就在,外壁结一层油霜,像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。汤面浮八角、丁香、草果、花椒,还有一块“慈禧御笔”拓片,墨淡得只剩轮廓,仍被玻璃罩护着,怕风把历史吹跑。
我蹲下来看汤,热气裹着酱香往天上爬,像一条不肯落地的龙。段勺儿递我一块腱子,筋花透亮,他让我对着夕阳照:“看,像不像玛瑙?”
我照了,果然血丝与金光交错,仿佛把整座伏牛山的黄昏都锁进肉里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所谓“贡品”,不过是把一方山水熬成一味,让赶路的人在咀嚼间,把故乡咽回肚里。
买罢肉,老赵又催上车。我拎着塑料袋,油星沿袋壁下滑,像夕阳淌泪。车窗外的槐树往后退,段勺儿挥手,袖口闪光,像一面小小的酒旗。我撕一块肉塞进嘴里,咸、鲜、甜、烟、松,一层层叠,像豫西塬上的梯田,从舌尖一直盘到心底。
车子转过山弯,黄河忽然出现,夕阳砸在水面,碎成千万颗金钉。我嚼着最后一片,忽然觉得观音堂牛肉不是肉,是钉在黄河上的一枚软钉子,把漂泊的人,轻轻钉回人间。
夜里住灵宝,小店无灯,月从窗棂漏进来,在桌上画一条银线。我把剩下的牛肉摊开,肉片薄如信笺,每一片都写着:
“若你远游,记得把故乡含在口里,慢慢化,别急着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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